祖母,如一簇线
矮凳纺线车,吱吱扭扭穿于指尖
祖母,如一盏灯
深邃眼眸亮,暗夜深深心向亮光
祖母,如一条河
炎夏蕉扇摇,念谣声声心若止水
祖母,如一座碾
硬石壑纹深,负重沉沉言不抱怨
祖母,如一棵树
驼背弱身子,绿叶漫漫子孙绕膝
祖母,如一首诗
灰瓦蓝布衣,炊烟袅袅豇豆溢香
祖母大名张新江,这个名字很男性化,大气如斯。
祖母出生书香门第,她的父亲和弟弟是教书先生。祖母给我说过,在她嫁给祖父之前,只知晓他是秀才,未曾见过面,一顶轿子直接娶回来了她。而后祖父在47岁那年因病故去,之后就是祖母带着伯伯和父亲撑起了整个家。
祖母一直独居于街上那个小院子,临街的南屋是父亲开的磨坊,红墙灰瓦;堂屋是奶奶的房子,灰瓦青砖墙。她总是一身蓝色粗布衣,一进那个院子,干净利落,没有一丝杂乱。左手边是一眼压水井,井旁还站立着一棵槐树。
那口井,是姐姐哥哥们的乐园,夏天,总是用冰凉的井水冲走满身的热气。而冷天,在还未结冰时,每一个去看望她的孙子孙女,总会去屋里看看,水缸和水桶里是否空着,再帮她压水、提水,直至填满整个水缸。
祖母院子的右手边,还是树,是两棵同龄的槐树,像双胞胎一样,承担着祖母晾晒衣服、被子的责任。
往前走,堂屋外的左侧是祖母的简易厨房,在紧邻着堂屋门口位置的右侧,有两块石板拼成的多功能长凳。厨房不大,整整齐齐。父亲说过,厨房的前身是喂家畜的马房,养过一头驴,后来机械化耕作后就改为了厨房。用泥巴糊的那两个灶台,大的用来煮饭,小的用来炒菜。
而让我最期待的美味则是煎饼,在厨房入口的地上,祖母用三块砖头,支起来一口鏊,用麦秸秆烧火。火候不大不小,我也搬来一把矮凳子帮忙,只见祖母一根高粱秆子系上一片布做油刷,刷油、热鏊、摊面、翻面,一气呵成,或是将中午剩下的面条烙成煎饼,祖母笑着说:恁爸都好吃煎饼,你随你爸。她又嘿嘿一笑:但你爸不爱吃豇豆,你爸说豇豆是臭的,这点你跟你爸不一样……祖母继续熟练地烧火、刷油。
那两块石板拼接的长凳,四季冰凉。可以做夏季乘凉、冬天晒太阳的凳子,可以做院内吃饭的桌子,祖母还用来做缝制被褥的垫子。
祖母眼睛不花,未曾见她戴过花镜。深深的眼窝,她的眼睛里一直有着用文字无法描述出来的光,那光里有坚定、有善良、有慈爱、有单纯,还有勤劳。
衣服袖子脱线了,祖母拿出来她的针线筐,拿线卷和我衣服比对一下颜色后,让我嘴巴里含上一根麦秸秆,再严肃地给我说开始缝了,之后就不要说话了。
她的手指细长,拿上一根针,再拿起一卷同色的线,捏起线头往针眼里快速穿去,精准得很。一针一线缝上,我觉得自己大气都不敢喘。挨过了很长时间,只见她挽上一个结,剪下来多余的线,再用手抚平缝制的地方,直至确认没有遗漏一针一线。说一句,好了,我自己就飞奔去了。
祖母的堂屋有一个木门槛,木门槛外,是石板,时间久了就磨得溜光。木门槛内,是平整的地,那时候没有水泥地、没有地板砖,没有LED灯,但祖母的屋内,白天阳光暖暖,晚上烛火明亮。
进门就能看到祖母的宝库,一个悬在梁上的竹篮子,各种各样的点心、水果应有尽有。祖母的屋子里,白天有很多老太太聚齐打老人那样的牌,我看过很多次,依旧不懂规则,只觉得她们一波老人打得开心、尽兴,那群老太太都是奶奶的闺蜜,有耳背的卓大大、有瘦弱无比的三奶、有高寿的四老奶……她们总是欢乐开始,欢乐结束。我不曾见过祖母和她们闲言碎语说张家长、李家短。
祖母是家里的长女,也是跟她的母亲长的最为相似的孩子,端庄的脸蛋、深深的眼窝,极双的双眼皮,两侧高高的颧骨,脚也是裹过的。
太姥姥所在的村子离我们村子不远,我的祖母单独去看望她的母亲时,一向是步行,挎上装满了她自己炸的油条、菜角的竹篮便快步前行。很多次去太姥姥家,祖母都是带着大部队。过年时更是如此,初二去我的姥姥家,初三就是去父亲的姥姥家。
每一年,太姥姥就那样端庄地坐在她的大床上,深深的眼窝、明亮的眼睛,慈爱地给每一个给她磕头的孩子们发压岁钱,年年如此。而每一年,祖母亦是端庄地坐在那把藤椅上,深深的眼窝、明亮的眼睛,慈爱地给每一个给她磕头的孩子发压岁钱。
癸卯年,祖母走了十一年,梦里几度相见,她迈着徐徐的步伐,走到了炊烟袅袅的老院子,转身冲我笑着,深邃的眼睛里闪着无法描述的光亮……我也笑着,心里无比温暖……